纸鸢记(文/张悦然)

“是的,我自己亲眼看见古米的西比尔吊在一个笼子里。孩子们在问她:西比尔,你要干什么的时候,她回答说,我要死。”
                                                -T·S·艾略特《荒原》

1.

    十四岁那年的某个夏日黄昏,在西北方向的天空中,西比尔看到了海市蜃楼。她在那个栗棕肤色的暹罗国士兵的怀里,停止了挣扎,只是专注地看着那座剔透的玻璃宫。然后,她缓缓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声祝祷。健壮的士兵咬断她的连衣裙肩带。湿淋淋的舌头沿着她颤抖的胸脯一路滑下去。他在她的身体里乱窜时,她却忽然感到很安宁,好象诺亚带着那些成双的动物们在波浪渐渐平息的大海中航行。天地重新开启,一切都如崭新。野蚂蚁爬上她静定的身体,啃噬着那微微颤抖的、被男人弄皱的皮肤。男人拣起她的裙子擦拭沾染在身上的血。可是她却好象已经被救离此地。疼痛也没有,羞辱也没有。那个傍晚的太阳很不寻常的,那么柔和温暖,仿佛有一只仙人的手遥遥地伸过来,揩干了女孩脸上的泪水。

    那座宫殿正如父亲曾描绘的那样,是透明的,晕着淡粉红色的光。仿佛还有几朵自由的翅膀,上下拍打着,云游于天地。她终于相信了父亲的话。天堂是存在的,那么救赎也会有的。她喜极而泣。

2.

    若仁慈的天父看到他流落异乡的小女儿赤脚奔跑于潮湿的森林、陡峭的山谷,他会否感到心疼呢?迷路,和父亲走散,眼看天就要黑了,而这条山路仿佛永无尽头,不见一点人烟,她跑了几个钟头,只在丛林里看到过一只从废弃的大炮上拆下来的炮筒,几只松鼠在里面安家,有大有小,咔嚓咔嚓地分吃着坚硬的松果-这是西比尔很久以来,见到过的绝无仅有的温馨场景。

    西比尔不断地和自己说话,起先还是默默地在心里说,后来她哭了,堵塞在喉咙口的声音就再也阻挡不住。她开始大声和自己说话。这片密匝匝的红树林犹如墙壁般回赠给她一缕缕回音。少女的绝望在这片树林里荡漾,如不能走出去的幽魂一般来回往复。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绝望,爸爸说,天父将与我们同在,他将牵着我们的手带我们走出危险和苦痛的沼泽地。所以,我们所要做到的就是去相信,去领悟天父的旨意,满怀希望地走下去。她知道这是懂事的大女孩应该做到的,是长大必须经受的考验。可是天父会知道吗,她的双脚一直在流血,脚心的伤口在扩大,她极跑时能感到泥土混入血液,尖利的木枝穿透她娇嫩的皮肤。可是她不能停,爸爸说夜晚的森林会有野兽出没。她要在天黑之前走出森林。天父会知道吗,她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为了有力量继续走下去,她吃了一朵艳丽的蘑菇。是的,也许它是有毒的,但那时她已饿的寸步难行。与其困在一地等死,倒不如赌一下。她吞下了这朵有着樱桃般诱人色泽的蘑菇。这些折磨超过了她忍耐的极限-她那颗在父亲训导下归顺于信仰的心,终于还是起了怀疑。

3.

    此刻西比尔特别想念父亲。这个将半生都用来侍奉神的男子,为了让世人得救,将神的话语传遍世界的各个角落,几乎从未停下过行走的脚步。

    她的母亲是华人女子,在遇上她的父亲之前,在中国江南的一个杂耍班子里表演绝技。

    有一天,一个棕色胡子的大个子洋人看到了她的表演,她在他们的头顶飞来飞去,令他大为震惊。演出结束,他向着她走过去,微笑着说:你是一只鸟儿吗?

    他离开的时候带走了这座城里最美丽的小鸟。

    西比尔生在中国。她父母的结合,是伟大而高尚的,因为它的建立在共同侍奉神的基础上。爸爸常对她说,妈妈是最勇敢和开放的东方女子,是最先听到神的话语的人。所以他要带她在身边,让她走得更远。

    于是,她真的走得很远。陪他四方传教,他们先后去了越南,尼泊尔,缅甸……最后是印度。她终于停下了奔忙的脚步-就是去年,一场大火缠住了她的脚。但爸爸说,这并不是坏事,现在妈妈走得更远了,她服侍在天父的旁边。


    那时他们正在孟买传教,当地灾荒连年,十三岁的西比尔正在阿姆斯特丹的邻居家寄宿,她在学中文,以及制作简单的菜肴。

    “要做独立的小孩,这样将来才能和爸爸一起去工作,做他的好助手。”西比尔常常这样督导自己,睡前不忘去日历牌上画下一个记号-又是一天,他一天天算着爸爸妈妈回来的时间。

4.

    孟买的大火烧起的时候,西比尔正站在桌前注视着她的生日蛋糕,邻居家的女主人将蜡烛插在蛋糕上,她数着,一支,两支……没错,十三支。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已经长成一个少女了。

    当西比尔正在数她的生日蜡烛,孟买街头的女人,正打算去药铺买些草药,独自走在孟买的街道上。那场火,就像躲不开的云霞,飘进了她的眼睛。是一座印度高塔在着火,高高矗立,火光四射。她想也没想便跑上去救人。

    火焰就是希望,邻居说着,将一根点着的蜡烛,交到西比尔手中,要她自己去点燃蛋糕上的十三根蜡烛。十三根火苗映出十三张花苞般鲜嫩的小脸。十三个西比尔在雪白的蛋糕前憧憬着金灿灿的未来。

    在浓烟滚滚的塔楼中,一个少年僧侣被浓烟迷住了眼睛,看不清路。这时有一只温暖瘦小的女人的手,握住了他。她小心翼翼地带领着他。浓烟已经蒙住了眼睛,他听见横梁砸落下来,在他的脚边吱吱燃烧的声音。他们在狭窄陡峭的楼梯中绕走,她用他不懂的语言和他说话,他听不懂,也看不见她,但是通过那只温暖的手,他知道她是让他不要害怕。

    西比尔,许个愿吧。周围的人都说,于是西比尔快乐地闭上了眼睛,让兴奋的内心平静下来,开始许愿。
     
    女人又跑进了高塔里。火势已经蔓延到了楼梯上,她沿着墙根艰难地移步向上走,循着哭泣和呼喊声,她找到了几个孩子。她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的手,又让其他孩子抓住她的衣襟,他们这样跌跌撞撞地冲下楼。

    所有的人都微笑地看着西比尔许愿。那是一个悠长而静谧的愿望,有关爸爸,妈妈,有关他们伟大的事业,有关他们温暖的团聚。

    他们终于冲出了宝塔。可是女人隐约听见,高处仍有嘤嘤的哭声。一刹那的错觉涌现,她甚至觉得,被困在塔里的就是她的西比尔。于是她重返高塔。一路循上去,却没有找到一个孩子。而火焰已经堵住下楼的路。她被困在塔中央。

    许完愿,西比尔长长吸了口气,觉得身体里空空凉凉的,将所有愿望都倾倒出来的感觉真好。

    也许只有跳下去了。她跑到窗口,是那么高的塔,下面的人头攒动,但都是那么渺小,谁也救不了她,这时,她在人群中看到了她的丈夫,是的,他来了,有天使为他带路,他知道她在这里。女人又看到了她英俊的爱人。鹰钩鼻子,棕褐色的胡鬓,信仰使他看起来那么强壮。她笑了。

    西比尔鼓起腮帮,一口气吹灭那些蜡烛。

    女人从高塔的窗口纵身一跳。她的脚上还绊着熊熊燃烧的火苗。人们看见,她在空中停顿了片刻,似乎是不知道该飞向哪里,是向着地面上她的爱人,还是高空中她的天父。

    十三根蜡烛都熄灭了。掌声响起来,为她庆贺。西比尔握住系着缎带的刀柄,在一朵艳丽的玫瑰花上切下去。

    牧师看到一只艳丽的鸟儿飞向他的怀抱。时光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了十五年前。在中国江南的梅雨天气里,他的爱人是一缕令人欢喜的阳光,照在她的额头上。他向她走来,微笑着说:你是一只鸟吗?生命的末了,她回答了他的问题,以鸟的姿态拥抱了他。她坠地时,泪水从他的眼眶里迸涌出来。他跑过去,看见女人犹如孔雀一般雍容升起,她的身后,缓缓地开出一扇鲜红的屏。

    我们的西比尔,她初尝世间的丰盛,对未来充满期待。世界在她的眼前展开,甜蜜好似这精美的糕点。西比尔将一块缀着半朵玫瑰雕花的蛋糕掂在手上,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奶油。

    塔在烈火中摇摇欲坠。人们呼喊着四向奔散。只有牧师仍在原地,抱着他的妻子痛哭失声。他将她脸上的乱发拨开,亲吻她尚余温热的脸颊。她仍那么年轻,仿佛还是个姑娘,他从未走近过她。十几年的同榻而眠也许只是一个梦。她如此美好,好象耀眼的珍珠,孤单单落在世间太危险,死神定然会来将她偷走。

    后来,西比尔一直坚持,她目睹了一切。穿过跳跃的烛光,她看见妈妈的飞翔。她看见孔雀开屏那一刹那的兀艳。

5.

    牧师失信于他的小女儿,没有在冬天到来之前回家。

    那年冬天,多少个夜晚,西比尔穿着崭新的白色鱼尾裙式小礼服趴在厅房的餐桌上睡着了,那扇门始终没有被敲响。直到圣诞节后的某一天,有人笃笃笃敲响了门。西比尔慌忙低头去看她的礼服:礼服已经皱巴巴了,白色荷叶边上有不知从哪蹭来的油渍,而她的头发,也因为好几日不洗而打绺了。她慌忙祷告,企图动用上帝的力量来帮助自己,让她快快变身为干净悦人的小公主,否则她妈妈看到她这副邋遢的样子非要生气不可。事实也的确说明,她的许诺得到了应许,那一天,她的妈妈没有回来,再也不会有人挑剔她不够整洁。

    她爸爸慢慢走进来,动作迟缓地好象幽禁在古堡里的上世纪鬼魂。西比尔立刻感到,父亲身上悲伤肃穆的情绪将她严严实实地围住了。她将大门关上,门外大雪纷飞,父亲重重踩下的脚印,已经被新雪覆盖得毫无踪迹。那时她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看着门外低沉的霉青色天空,难过地想着,大概这漫长的冬天再也不会结束了。

    那恐怕是爸爸最难捱的一段时日。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和西比尔说话,只和天父说话。西比尔每次走过他的房间,都感到有一种湿漉漉的伤感情绪,氤氲不散。西比尔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几天后,她敲开他的门,仰脸看着他,等着他来告诉她。他缓缓蹲下,揽她在怀里,泣不成声地说:
    “你怪我吧,我没能把你妈妈带回来。”

    这个一直认为自己得神眷顾,一路有神庇佑的幸运儿,哭得像个茫然无措的大男孩。

    西比尔感到一阵隆隆的耳鸣。她心里的确在怪他。他总是那么大意和乐观,一心只为了那份伟大的事业。她早就怀疑他是照顾不好妈妈的。每一次,他总是那么轻易地将妈妈从自己身边带走,以神的名义。现在他把她弄丢了,再也带不回来。

    可是她无法对他动怒。他从未显得这么可怜,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靠在西比尔的身上,剧烈地颤抖着。她伸出手抚摩他的脸颊,从他深陷的眼窝里涌出来的泪水灼伤了她的手指。爸爸虽是个感情强烈的牧师,每次讲经的时候也会慷慨激昂,眼眶也会红,却从未掉下过眼泪。

    上帝终于把这个一直对他深信不疑的大男孩弄哭了。

    西比尔抿着嘴,不让悲伤显现在脸上。她将额头抵在爸爸生满胡须茬的下巴上,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温柔地说:
    “我只是希望你以后出远门带上我,不要再把我丢下。”

6.

    那两个月,阿姆斯特丹阴雨连绵。冬天就这样过去了,牧师再走出他的房间的时候,屋外已是一片春光明媚。他又开始神采奕奕地站在礼堂的讲台前带领着信徒们一起祷告,用洪亮的声音唱赞美诗。在爸爸的眼睛里,西比尔看不出伤悲的影子,看不到他的亡妻留下的痛楚的痕迹。她怀疑爸爸已经将死去的妻子忘掉了,一如他说过的,他此生唯一的工作便是侍奉神,这将带给他源源不断的快乐。遗忘是多么可怕的东西,西比尔想,妈妈离开的痛,于她而言,好象从未消减过。也许只能说,她处理伤痛的方式,是与别人不同的。有一些伤痛,被她犹如镶进画框般,日日对照,永不消减。

    有时候西比尔会觉得,妈妈真的变成了一只鸟,常伴她左右。下雨的夜晚她总是要打开窗户,次日清晨醒来时,她在枕边发现几根白色的羽毛。她知道她是来过的,用最柔软的胸襟上的翎毛抚摩过她的脸。

    三月的某天,牧师便带着他的小女儿又起程了。临行前他卖掉了从前的房子,从那一天开始,西比尔便再也没有家了。她怀疑上帝误解了她的意思,生日许愿时,她的确说过希望去遥远的国家旅行,像个大人那样自由自在。可是她从未说过不需要家,以后都过一种流浪的生活。

    这一次他们在大海里颠簸几十天,从西方来到东方。他们绕过非洲的好望角,穿过马六甲海峡,抵达暹罗的海岛。爸爸说,他们是沿着哥伦布当年的航线一路来到这里。这是西比尔第一次和爸爸单独出行。她似乎从未靠他这样近,在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她悄悄地看着他:爸爸要比妈妈老得快许多,他已是半老的人,在船上这么坐着,不一会儿便打起瞌睡来。

   西比尔怕他着凉,为他披上一件斗篷。她知道他异常孤单,需要一个女人陪伴左右,照顾他,鼓励他。但她转念又想,旅途之中,妈妈不是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吗?她就是那一只小鸟,始终盘旋在他们头顶上的那片蓝天里,爸爸也应该能感觉到。他又怎么会孤单呢?

    “爸爸,”在他醒过来时,她忍不住问,“你能看见妈妈吗,她还在我们周围。”
    “是吗,你看到她了吗?”
    “嗯,她是一只鸟的模样。给我留下过几根白色的羽毛。”
    “哦,没准那不是你妈妈,那是在你睡着的时候来探望你的守护天使。”
    “天使?”西比尔迷惑地问,爸爸总是对她说起守护天使,似乎从她蹒跚学步的时候,就开始说,不要怕摔倒,守护天使会站在你身后保护你的。
    “是啊,你是神的孩子,神知道你在想念妈妈,就派守护天使来陪你了。”
    “你总说起天使,可是我从未看到过它们-爸爸,你看到过天使吗?”
    “当然。我常看到它们。”
    “它们什么样?”
    “它们也是人的模样,但有一对白色的翅膀。很美。你以后也会看到的,当圣灵将你充满,你获得新生的时候。”

    西比尔不再说话了。爸爸眼中的世界,永远是和神连在一起的。然而她却宁可那些在下雨天的夜晚从窗户里飞进来,睡在她身边的,是妈妈。

7.

    经过数十天的航行,他们终于抵达一个赤道上的岛国。
     
    海岛上终年如夏,西比尔脱下厚厚的棉褛和长袜,穿短裙,赤脚走在白色沙滩上。她喜欢那些栗子色的当地女孩儿,她们的头发又黑又直,和东方的绢丝一样迷人。她多么羡慕这样的头发,她的虽也是黑发,却天生便是蜷曲的,怎么也不可能像瀑布和山涧里的泉水般顺滑地垂在肩膀上。她必须承认,虽然她不喜欢颠沛流离的生活,可她的确喜欢热带的植物和沙滩。在她的国度,西比尔从未这样尽兴地晒过太阳。

    但战争却不会因为这片土地上绝好的太阳光而不爆发。那一年,暹罗国向临国宣战,战火蔓延整个国家,到处是一片混乱。牧师对西比尔说:
    “这样的时候,会有更多的人需要帮助,我们就更应该留下来。”于是他们错过了最后一班遣送外国使者回国的船。
     
    牧师和西比尔奔走于大街小巷,帮助许多无家可归的难民。直到五月,战争不断蔓延,几个临国也先后卷进了战争。暹罗国的抵御式微,眼看临国的军队就要攻城。

    那一天是临国军队向暹罗城进攻的日子。难民四散逃亡,但城门已经关闭,没有人可以跑出去。牧师和西比尔,便是在奔逃的难民中走散的。他们曾相约,若是走散了,就在城门口碰面。西比尔记得城门在西面,于是她一直向西奔跑。此后她便迷了路,迷失在一片雾霭浓密、没有尽头的森林里。

8.

    西比尔遇到那个在山坡上藏身的士兵时,她已经筋疲力尽。他们彼此对视了一会儿,迅速地辨认出对方的身份。她知道他一定是贪生怕死的逃兵,在战争面前畏缩了,躲藏在这里。暹罗士兵仿佛从这个外国女孩的眼中找到了一丝轻蔑,他向着她走过来-他要使她屈服,使她因那不敬的眼神而得到惩罚。当然,眼前这个混血少女,犹如皎白的月亮般耀眼,他早已为之心旌荡漾。

    他扑向她,他要浇灭她。

    也许就是在西比尔心中生出死念的那一刹那,她看到了海市蜃楼。在西北方向的天空中,被粉红色的光晕包围着,就如剔透的玻璃宫。那大概就是神明的府邸,妈妈也应该住在那里。她寂灭的心忽而又燃起了希望。她看到了,就如她去到了一样。是的,她忽然得以跳脱出来,俯视自己的身体。她觉得那流血和受辱都不算什么,一切都是为了获得新生。好象一场新陈代谢中寻常的脱落。

    她看着士兵远去的身影,慢慢给自己穿上那件染满血渍的裙子。血的气味还在周围,她揉了揉鼻子,从草丛中爬起来。

    她的西北方。西比尔伸长脖子平仰着脸庞,用目光紧紧地锁住那座天空中的宫殿,像一只等待着盛存雨水的圣水杯-是的,此刻她还能听见自己身体里汩汩的流水声。


    她被重新注满力量,又可以奔跑。

9.

    那个傍晚,西比尔竟真的感到了奇迹的降临。天黑之前,她跑出了森林,远远地看到了高高的城墙,弥漫着硝烟的城门口。过了城门,就是码头,她和爸爸就是要在那里坐船离开。而她很快在城墙下那些忙于照顾受伤士兵的医务人员中,找到了她的爸爸。牧师背对着她,正在给一个胸部中箭的士兵包扎伤口。她看到他消瘦的背影,一阵心酸。她大声呼喊他,可是城墙下躺满了伤兵,临国士兵射来的箭仍不断从城墙的那一边飞过来。她看得胆战心惊,担心他若是听到女儿在呼喊他,就会不顾一切向着她跑过来,那将使他陷入更大的危险中。

    同一时刻,西比尔看到天边有几只白色的大鸟一字排开,正在城门上空飞翔。它们纯白的翅膀是那样结实而有力。信仰使它们如此强壮。

    她再定睛一看,便看到那并不是什么大鸟,脆生生的翅膀下荫蔽的是壮年的男子。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英俊的男子正携着两片洁白的翅羽徐徐飞跃城墙。西比尔的目光落在那只头鸟的身上。她忘记了也许只因他飞在前面,她才觉得他那么高大。她看到他冷杉色的衣袂飘飘,他的背是那么直,脆硬的翅膀在他身上那么契合。他太高了,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她几乎可以肯定他生着浓粗的眉毛,高鼻阔嘴。

    她相信,那是天使。是的,她看到了天使。她在西方都没有看到的天使,终于在这儿,让她看到了。这是爸爸一直说的天使。人的样子,但架着一双白色翅膀,很美。

    那个傍晚果真不寻常,也许因为天使的降临,黄昏的日光迟迟没有退散,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好象融在一颗琥珀里,用和缓甚至消停的速度慢慢运行着。

    倘若真有所谓一刹那间的爱情,西比尔相信,它一定就发生在此刻。陌生的男子,对他一无所知,可是就在初见他的一瞬,已将过去若干年里对天使的崇爱移至他的身上。他一定是来救她和爸爸的,也许他只是向着她伸出手臂,他们就能随他飞起来,将这场兵荒马乱远远抛在身后。

10.

    她向着城墙下飞快地跑过去。她要在他落地的时候,站到他的面前。然而她还未跑到城墙下,他就已经落在了地上。她看清了她的天使,他那背在身上的薄竹片扎成的翅膀,被最后一点晖光映成半透明的。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五官,却只见他蓦地从腰间掏出一把长刀,向着城墙下的人砍过去。当他的刀从背后深深剜入那人的身体里时,她悚然大惊,险些叫出声来,慌忙伸手捂住嘴。
  
    那个背影慢慢倒下,然后她就看清了爸爸仰脸朝天的面孔,冥冥圆睁的眼睛。他坠地的一瞬,她还看到单薄的《圣经》小册子从他的外衣口袋里滑落,惨白的简陋封面在血泊里很快被染红,再也分辨不清。很快,她的爸爸也将无法分辨,因为“天使们”的杀戮从未停止。城墙下血流成河,尸体叠摞在一起。暹罗国士兵,平民百姓,外国使者……他们血肉相融,甚至彼此再无分别。

    西比尔停下了奔跑的脚步。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看她的天使熟练地操刀杀人,看她爸爸贴着泥土的头发被凉风吹起来,但很快那簇金黄色就找不到了,它大概已被热带汹涌的墨绿色植被所吸纳,湮没。涨潮了,海风吹过来,那几只被着陆后的“天使”抛弃的纸翅膀被吹得翻来覆去,打着滚儿,在贴近地面的低空飞舞。
     
    她跪倒在地上,闭上眼睛,面前暹罗城沦陷的一片哗叫都已听不见。她灼烧的耳畔,只有那些纸鸟呼啦啦呼啦啦振翅起飞的声音,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