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与他的爱人们② [转]

周芷若
  现在要说到四女之中最受争议的一个:周芷若。金庸评价道,张无忌是缺乏政治领袖气质的,“周芷若和赵敏却都有政治才能,因此这两个姑娘虽然美丽,却不可爱”。这里的因果关系能否成立,且不去管它。单说前者,即二女的政治头脑。我的看法是,赵敏根本没法与周芷若相提并论(张无忌最后坦陈:“……这个周姑娘外表温柔斯文,但心计之工,行事之辣,丝毫不在赵敏之下。”)——其实寻遍“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的所有女性,真正具备政治人的宏大气象,周芷若绝对是首屈一指,无人能及。十四部小说,冰雪聪明的女子原不在少数,《射雕》中的黄蓉,《神雕》中的李莫愁,《笑傲》中的任盈盈,仅仅是《倚天》,就有张无忌的母亲殷素素,他的爱人赵敏。但作为一个出色的政治家,聪敏只是其中一个微小的因素。金庸说:
  中国成功的政治领袖,第一个条件是“忍”,包括克制自己之忍、容人之忍、以及对付政敌的残忍。第二个条件是“决断明快”。第三是极强的权力欲。
  ——试论这三大条件,尤其是第三者,以上诸女,谁能兼而有之?除此之外,政治需要的不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而是敢于跳进丑恶染缸的勇气;需要的不是妇人之仁的慈悲,而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的恶毒——《倚天》的结尾,朱元璋设连环计逼张无忌引退,其细微缜密,阴狠毒辣,正是最佳的例证。这以上二者,试问黄蓉诸人,谁深得其中三味?
  周芷若纵然不能与朱元璋这等开国立朝的乱世枭雄相比,但她的一番作为,如果不是发生于关乎一人或一派之存亡的江湖,而是关乎一朝或一国之神器倾覆的庙堂,说不定真能折腾一个独裁女王出来。那已是荒岛余生的处境,她为了窥测独占屠龙刀与倚天剑的秘密,杀死殷离,放逐赵敏,毒倒张无忌与谢逊,其后又自残身体,故设迷局,嫁祸给不知飘流何方的赵敏,令张无忌完全信赖她的说辞——尽管随着叙事的曲折延宕,层层叠叠的迷雾缓慢消散,但直到最后一刻,小说家揭开谜底,我在恍然大悟的同时,仍然不敢相信这个骗局的主使者就是看起来艳丽脱俗、娇弱文静的周芷若。后来每读一遍《倚天》,读到“君子可欺之以方”,便生出一重佩服之心,与一重恐惧之情。仅从周芷若的高明作案与张无忌——更多的则是赵敏的引导——的艰辛侦破而言,《倚天》之精彩程度,堪比第一流的侦探小说。
  荒岛诡计足以呈现周芷若的“忍”、“决断明快”、“狠毒”,以及“心机深沉”等,可似乎证实不了这位峨嵋派的涨门拥有多么强烈的权力欲,充其量只能说得上她有贪图宝藏,企望成为武林至尊的野心。但这里是一环紧扣一环,不久之后,张无忌携周芷若,还有明教弟子韩林儿来到元朝之首府大都,当时正值皇帝游城,张无忌便动起行刺的念头,不料被明教“五散人”之一的彭莹玉劝止,彭的理由是,元帝昏庸无道,有利于明教谋取天下,此外:
  彭莹玉又道:“教主是千金之体,肩上担负着驱虏复国的重任,也不宜于冒大险,效那博浪之一击。属下见皇帝身旁的护卫之中,高手着实不少,教主虽然神勇绝伦,但终须防寡不敌众。万一失手,如何是好?”张无忌拱手道:“谨领大师的金玉良言。”周芷若叹道:“彭大师这话当真半点不错,你怎能轻身冒险?要知待得咱们大事一成,坐在这彩楼龙椅之中的,便是你张教主了。”韩林儿拍手道:“那时候啊,教主做了皇帝,周姑娘做了皇后娘娘,杨左使和彭大师便是左右丞相,那才教好呢!”周芷若双颊晕红,含羞低头,但眉梢眼角间显得不胜欢喜。张无忌连连摇手,道:“韩兄弟,这话不可再说。本教只图拯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功成身退,不贪富贵,那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彭莹玉道:“教主胸襟固非常人所及,只不过到了那时候,黄袍加身,你想推也推不掉的。当年陈桥兵变之时,赵匡胤何尝想做皇帝呢?”张无忌只道:“不可,不可!我若有非份之想,教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周芷若听他说得决绝,脸色微变,眼望窗外,不再言语(粗体字为引者所加)。
  看此处周芷若的表情流变,便可知她的心思。俗话说,男人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而女人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周芷若不可能亲自出马,先成武林至尊,后做华夏帝王,那样既有违天下之大道(按中国的古典政治伦理,女子岂可称王称霸?),而且成功的机率相当微弱。可她一旦征服张无忌,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那么这一抱负实现起来就便宜许多:明教是当时第一大反对党,张无忌是明教第一领袖,正如彭莹玉所言:“只不过到了那时候,黄袍加身,你想推也推不掉的。”张无忌做皇帝,周芷若便是皇后,而以皇帝澹泊温顺的性情,国家的至上权柄多半要落到皇后的纤纤玉掌。至此,周芷若什么都没有失去,得到的反而是整个世界。
  从政治的角度,更便于理解周芷若这个人,以及《倚天》一书的政治讽喻,但其代价,却是为张周之恋构筑了重重迷障,让真相愈加模糊。张无忌对周芷若的态度,用他的自白,是“一向敬重”,“又敬又怕”——这亦不难解释。而周芷若对张无忌的爱呢?却是暧昧难言,充斥着缠绕不止的两面。一面是她对张无忌的爱,确实出于真心,确实刻骨铭心:
  ……周芷若喃喃道:“铭心刻骨的相爱,铭心刻骨的相爱。”顿了一顿,低声道:“无忌哥哥……我对你可也是铭心刻骨的相爱。你……你竟然不知道么?”
  张无忌大是感动,握着她手,柔声道:“芷若,我是知道的。你对我这番心意,今生今世,我不知要如何报答你才好。我……我真的对你不起。”
  而另外一面,却是世俗伦理压制着心头的情爱之火,如光明顶的血战,张无忌对周芷若掌下留情,并主动将夺来的倚天剑送到她手中,以还给其师灭绝师太。可在此时:
  周芷若望向师父,只见她神色漠然,既非许可,亦非不准,一刹那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今日局面已然尴尬无比,张公子如此待我,师父必当我和他私有情弊,从此我便成了峨嵋派的弃徒,成为武林中所不齿的叛逆。大地茫茫,教我到何处去觅归宿之地?张公子待我不错,但我决不是存心为了他而背叛师门。”
  于是她随手一剑,刺向张无忌的心脏。好在刺偏了寸许,没要得情郎的小命。但周芷若此时的权衡却无分毫偏差:峨嵋派大于张无忌。
  后来,为了践行师门的遗命,她不惜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张无忌,甚至杀人灭口:殷离、赵敏都险些丧生于她的毒手,谢逊的被擒,她也要负大半责任。包括张无忌,少林寺的屠狮会上,她难道不是以博得武功第一的美名,施行诡计,再度打得他重伤吐血?这些情境,还有什么温暖的爱意存在?游荡其间的,只是冷酷无情,利欲熏心。比起赵敏为爱情而甘心放弃高官显爵与荣华富贵,抹消族群界限与正邪差异,周芷若的美丽形象难免要大打折扣。
  她最终以一个虔诚的忏悔者的姿态现身,为往事忏悔,为爱情忏悔,这在十四部小说,惟有郭芙一例。而郭芙几乎是金庸笔下最最失败的女性,周芷若当然不能等量齐观。于我,决不认为她的悔过全然是良心发现,因为如果不是杨过与小龙女的后人翩然降临,挽狂澜于未倒,拯大厦于将倾,周芷若会依然得势,从外界的优越延伸到内心的优越,恐怕难以生长出忏悔的种子。依照我的刻薄理解,她的放下屠刀、回头是岸,既源自失败者的心理刺激,又源自殷离复活而引发的恐惧感,还有,那就是又一个用泪水编造的圈套,诱惑张无忌上钩,君子一诺,答允为她做一件她所求的事。而出于对《倚天》喜剧性结尾的认同,我愿意这样善意地诠释周芷若的做法:爱情,从来就是一个圈套,是尤利西斯的自缚,是爱人自己加于自己头上的诅咒。所以,“张无忌情知跟她击掌立誓之后,便是在自己身上套了一道沉重之极的枷锁……”可他还是决意扬起手,朝着貌似甜美的未来,温柔地击下去。
  
赵敏
  四十回的《倚天》,写到第二十三回,第一女主角赵敏才姗姗走出。在神箭八雄的粗豪掩映之下:
  另一人却是个年轻公子,身穿宝蓝绸衫,轻摇折扇,掩不住一副雍容华贵之气。……只见他相貌俊美异常,双目黑白分明,炯炯有神,手中折扇白玉为柄,握着扇柄的手,白得和扇柄竟无分别。
  再见佳人,已是另一番良辰美景:
  眼见她脸泛红霞,微带酒晕,容光更增丽色。自来美人,不是温雅秀美,便是娇艳姿媚,这位赵小姐却是十分美丽之中,更带着三分英气,三分豪态,同时雍容华贵,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
  这位赵小姐的性情,无论是豪爽决断,还是聪敏明算,都远胜于张公子。这首咏倚天剑的“说剑”,尽管摘录篡改自唐代诗人元稹,却很能反映赵敏的心志:
  “白虹座上飞,青蛇匣中吼,杀杀霜在锋,团团月临纽。剑决天外龙,剑冲日中斗,剑破妖人腹,剑拂佞臣首。潜将辟魑魅,勿但惊妾妇。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
  “夜试倚天宝剑,洵神物也,杂录‘说剑’诗以赞之。汴梁赵敏。”
  我最喜欢的写赵敏的一段,是第三十四回“新妇素手裂红裳”,张无忌与周芷若成亲的婚筵之上,赵敏赶来搅局。明教的光明右使范遥是她的故人,便出言劝慰:
  范遥眉头一皱,说道:“郡主,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已如此,也是勉强不来了。”
  赵敏道:“我偏要勉强。”
  我初读此节,真有心神涤荡、热血沸腾的感觉。那一句“我偏要勉强”表明的坚决与执拗,尽管是对一己私情,但在我心中,却不弱于萧峰于五陵豪强、六军战阵之前所行诸的“虽千万人吾往矣”。同样是大无畏与大气魄,温柔处则愈显壮烈。那一时的勉强,延续到灵蛇岛,便有那一招“天地同寿”,杀敌与自杀,是以殉不了之情。在此之后,张无忌没有理由不爱上赵敏。四女同舟何所望,十年生死两茫茫。度尽劫波,爱意长存,相对一笑,恩仇全泯。
  张无忌与赵敏之恋,有一处细节值得琢磨。赵敏是蒙古人,张无忌是汉人;赵敏代表大元朝廷,张无忌则代表反元的斗士。如此鲜明的敌对,却没有阻隔两人在爱情之河的自由泅渡,反倒加重他们携手联理的决心。这一面可以归结为张无忌的宽和与包容,他很早就觉悟到正派与邪派、同族与异族等二元论的狭隘与虚妄;一面可以归结为赵敏的决绝,那种为爱而不顾天地的精神——相比之下,她的爱人张无忌做不到这一步,情敌周芷若亦做不到这一步:
  赵敏低声道:“你心中舍不得我,我甚么都够了。管他甚么元人汉人,我才不在乎呢。你是汉人,我也是汉人。你是蒙古人,我也是蒙古人。你心中想的尽是甚么军国大事、华夷之分,甚么兴亡盛衰、权势威名,无忌哥哥,我心中想的,可就只一个你。你是好人也罢,坏蛋也罢,对我都完全一样。”
  对于赵敏,自然是爱情第一,蒙古人的身份等等,都在其次。我却想起萧峰,对他而言,契丹人这一重民族归属,正构成生命的原罪,让他一生一世为之苦苦救赎,最终仍洗刷不清。《天龙》中的契丹-辽国与汉族-宋朝的对立,到了《倚天》,则转化为蒙古-元朝与汉人的对立。可是赵敏却不似萧峰,视民族意识为平生的不赦重负,她轻轻挥手,便风清云淡。这固然可以解释为性别哲学与人生观的歧异,我则愿认定一点,两人之中,萧峰一直生存于一个黑白不分的癫狂世界,康敏那近乎荒谬的微小怨恨,竟然导向着他的英雄末路;而赵敏生活的世界却是健康的,虽争斗不休,战乱不息,但占据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都指引人们走向光明的征途。其中之一是张三丰的太极精神,讲求的是融会贯通,无欲则刚,是归于一元而不是分于多元;另一个是明教的大光明教训:“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有此明媚的世界观作为引导,张无忌与赵敏便不至迷路,尽管黑夜漫长,苦海无边,他们终究能修得善果。
  四女之中,小说家安排张无忌对赵敏用情最深。我想不是偶然。相对其他三人,惟有赵敏可以成为张无忌名副其实的“爱人同志”:小昭之于张无忌,一直近于俯首待命的奴仆,没什么主见,公子怎么说,她便怎么做,何况张无忌的人生路,自己本就迷惘,尚需爱人的顺导;殷离爱上的是张无忌的幻象,止步于“爱人”,更别提“同志”;而距离这一路标最近,亦是最得明教与武当派众人之心的周芷若,却在流离的爱情之上,涂抹着浓重的功利色彩,寄予终生的政治抱负,爱情是目的,更是工具,一旦有太多的杂质渗透,爱人与同志之间,便路障重生,便远隔千山,乃至连爱人都不得,以明艳的云子入局,收官却是凄婉的悲剧。惟有赵敏,敏于物且敏于情,敏于人且敏于心,与张无忌一见钟情,由爱人而同志,由同志而爱人,每经受一次波折,即加重一份绵绵的情意,最终,则风雨与共,生死不舍。
  当周芷若追问张无忌,同舟四女,你到底喜欢哪一个?这个问题,他确实不止一次想起,但始终徬徨难决:“这四位姑娘个个对我情深爱重,我如何自处才好?不论我和哪一个成亲,定会大伤其余三人之心。到底在我内心深处,我最爱的是哪一个呢?”直至少林寺一战之后赵敏失踪,他才发觉自己的爱之终极归宿:
  张无忌道:“芷若,这件事我在心中已想了很久。我似乎一直难决,但到今天,我才知道真正爱的是谁。”周芷若问道:“是谁?是……是赵姑娘么?”
  张无忌道:“不错。我今日寻她不见,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要是从此不能见她,我性命也是活不久长。小昭离我而去,我自是十分伤心。我表妹逝世,我更是难过。你……你后来这样,我既痛心,又深感惋惜。然而,芷若,我不能瞒你,要是我这一生再不能见到赵姑娘,我是宁可死了的好。这样的心意,我以前对旁人从未有过。”
  他初时对殷离、周芷若、小昭、赵敏四女似是不分轩轾,但今日赵敏这一走,他才突然发觉,原来赵敏在他心中所占位置,毕竟与其余三女不同。
  周芷若听他这般说,轻声道:“那日在大都,我见你到那小酒店去和她相会,便知你内心情爱之所系。只是我还痴心妄想,若是与你……与你成亲之后,便……便可以拉得你回心转意,实在……实在……那是是万万不能的。”张无忌歉然道:“芷若,我对你一向敬重,对殷家表妹心生感激,对小昭是意存怜惜,但对赵姑娘却是……却是铭心刻骨的相爱。”
 

结语:张无忌的爱情自白
  敏妹走失的那一刻,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屡次受伤的心脏似乎被人用利器砍去一角,顿时不再整全。我晓得,如果找不回敏妹,它将永远无法复原。若干年以后,有一个叫奥登的夷人写过一首挽歌,我每次读它,总要回忆起当晚的场景:
  
  她曾经是我的东,我的西,我的南,我的北,
  我的工作天,我的休息日,
  我的正午,我的夜半,我的话语,我的歌吟,
  我以为爱可以不朽:我错了。
  
  不再需要星星,把每一颗都摘掉,
  把月亮包起,拆除太阳,
  倾泻大海,扫除森林;
  因为什么也不会,再有意味。
  
  还好,芷若只是在刺探我的用情之专一,她将敏妹藏匿于附近,近到可以听见我的每一句谎言和真话。不,我生来不善于撒谎,我痛恨一切谎言。但是,在我十岁那年,从遥远的冰火岛回到大陆,我犯下的第一个错误,就是说了一句真心话,道出义父依然在世的消息。它非但构成父亲和母亲自杀的导火线,而且致使腥风血雨的江湖愈发狂暴。从此之后,我就悲哀地察觉,我所处的这个谎言世界是何等的卑劣。我一再逃避,祈望逃回冰火岛式的桃源,可命运之神的魔手却一再将我抛回来,抛到这个勾心斗角的非人间。而且,我每一次回到喧嚣的世俗生活,肩膀上的负担便随之加倍的沉重,以至我被迫接任明教教主的职位,撑起江湖的半边天。
  我从未想过与命运对抗,因此我成长为一个很容易快乐起来的人。其实我的灵魂满是忧伤的质地。那来源于父亲与母亲之间的分裂:出身、性情、知识……有时我也会琢磨,他们怎么能结为相濡以沫、至死不渝的恩爱夫妻,后来当我遇见敏妹,我才找到终极的答案:那是天意,是偶然中的偶然,当他们牵起手,正如我脱下敏妹的绣花鞋,一切的偶然就化作必然。如果说这是天机,那么我的性格、武功与爱情都来自对此的窥破。我拥有一颗敬畏之心,尊重造物主的无穷伟力,后人归纳为顺其自然,亦不算扭曲:“习乾坤大挪移心法是从小昭之请;任明教教主既是迫于形势,亦是殷天正、殷野王等动之以情;与周芷若订婚是奉谢逊之命;不与周芷若拜堂又是为赵敏所迫。当日金花婆婆与殷离若非以武力强胁,而是婉言求他同去灵蛇岛,他多半便就去了。”
  而我的爱情,因此显得轻浮,近乎随波逐流。我确是一个多情的人,但不是四处风流的浪子。曾经有不下于五名女子闯入我的心扉,令我昼夜辗转反侧,我对她们的情意,真挚可鉴天日。有时我自己亦说不清楚为什么如此。或许在这个世间,真的有一种男子,如风,如水,出于包容的本性,可以同时爱上好几个女子,而且对每个人都是真爱,而且都要爱得风情万种、天地翻覆。我想学太师父张三丰,他苦恋郭襄女侠未果,便将汹涌的爱意化作数十年面壁的修道之心,可驯服欲望谈何容易;后来我又想学神雕侠杨过,他与我遭遇类似,生性多情,处处留情,但他在少年时节就确定一生之至爱,并为一个虚幻的约定,望穿秋水十六年。十六年,换作我,恐怕要发疯。就像那位叫济慈的夷人一样,我愿将自己的爱写在水上,随季节而变迁。如果因炎热而河流干涸,我将终生寂寞;如果撞上寒冷的冰河期,我的爱被冻结于何处,我就魂归何处。
  可那个夜晚的种种曲折打破了我的以上构想。我得承认,我对芷若说的那些话,几乎耗尽半生的力量。很多人都知道,我是一个不擅表达的人。我时常意识到一些问题的本质,却不知该怎么说出来——有时我纵然开口说话,听者纷纷颔首称善,可我并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但那个月凉如水、云淡星稀的晚上,我终于捕住长久徘徊于心头的模糊的影子。是的,敏妹是我的至爱,是上天的恩赐。当我拨开草丛,看见她的笑脸与泪水,我相信,偶然在我手中,再度升级为必然。如同在20世纪末叶,一个叫香港的东方城市曾经上演过一部叫《甜蜜蜜》的电影,黎明与张曼玉在短暂的相爱之后劳燕分飞,茫茫人海,他们不懈找寻,等到双方都华年枯萎,期待的耐心渐渐消逝,甚至是心如死灰之时,却在繁华的街头相逢,转身对视,满面尘埃。那一刻,瞬间就是永恒。这正是我最向往的爱情。我曾自私地认为,那部电影是后人对我与敏妹的爱情之最完美的注脚。尽管我们的脸孔与肢体逃不过时间的无情摧残——昨天我在给敏妹画眉的时候,发现她的眉梢的那一粒朱砂记,惊艳点缀于青色的眉与白色的肤之间,现在已为细密的皱纹覆盖,我亦白发如星,我们都会老迈,死亡——惟有我们的爱,能穿越时空,轮回到某一个陌生都市的街头,为永恒的时光赦免。
  
                                                                                       2006年5月8日于宁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