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西林 压迫(保存用)
压 迫 纪念刘叔和 西 林
叔和: 这篇短剧是供献给你的。这剧里主人的一种可爱的特性,是否受了你的
暗示,我不敢说,但是这剧的情节,是由你发生的。去年的冬天——大约你 还记得罢——你想离开我们自己找房另住,有一天晚上,我们坐在火炉的旁 边烤火,讲起这件事来,我们和你开顽笑,说你如果不结婚,你一定找不到 房子。因为北京租房,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有铺保,一是有家眷。那时我 觉得这个题目很有趣味,对你说,我要替你写一个短剧。这事已隔了一年多 了。在这一年之内,多少次我想把这剧本写出,都没有成功。现在这篇剧本 都算勉强脱稿,但是你已经死了!以前我写的那几篇试验的作品,都曾经先 由你看过,然后发表。这一篇特别为你写的东西,反而得不着你的批评,这 是很令人感伤的一件事。
这篇短剧不过是一种幻想。没有“问题”,也没有“教训”。然而因为 你的死,它倒有了特别的意义。你是怎样死的,你知道么?你的病,是瘟热 病。你的死,是苍蝇咬死的。苍蝇不会咬人,但是你住在医院的时候,你的 朋友每次去看你,都要在你的床上,你的身上,你的牛奶杯上替你打死好多 的苍蝇。你处在那种无人看护的情境,说你是苍蝇咬死的,总不算太不理智 吧。因此我想到,你真的找房的时候,如果能和这剧里的主人一样,遇到那 样的一个富有同情的人,和你“联合起来”,去抵抗——不但“有产阶级的 压迫”——社会上一切的压迫与欺负,我相信,你是一定不会死的。
你是一个很有 humor 的人,一定不会怪我写一篇喜剧来纪念一个已死的
朋友。我的生性是不悲观的,然而你可以相信,我写完了这篇剧本,思念到 你,我感觉到的只是无限的凄凉与悲哀。
西林十四,十二,七
剧中人物 男客人 女客人 房东太太 老妈子 巡警
布 景
一间中国旧式的房子。后面一门通院子,左右壁各一门通耳房。房的中 间偏右方,一张方桌,四围几张小椅。桌上铺了白布,中间放着一架煤油灯 及茶具。偏左方,一张茶几,两张椅子,靠壁放着。一张椅子背上担着一件 雨衣,旁边放着一个手提的皮包。后面的左边靠墙放着一张类似洗脸架带有 镜子的小桌,上面放着一个时钟及花瓶。屋内尚有其他的陈设,壁上还有一 些字画,但都很简单而俭朴。
开幕时,一个着粗呢洋服,长筒皮靴的男人坐在茶几旁边的一张椅上抽 烟斗,一个老妈子立在门外,将手伸到屋檐的外边去试验有无雨点。
老 妈 (走进屋来)雨倒不下了,怎么还不回来?(从桌上拿了茶壶,走 到茶几边代客人倒茶)
男客(不耐烦,站起)唉,你先弄一点东西来吃,好不好?老妈东西倒有在那里,不过这也得等太太回来。男客吃东西也得等太太回来?老妈(叹了一口气)是的,吃东西得等太太回来,房子的事情,也得等太太回来。
男 客 好吧,等太太回来吧。横竖是那么一回事,太太回来也是那样,太 太不回来也是那样。(复坐下)
老妈(摇头)看那样子,太太不像肯答应把这房子租给你。男客不把这房子租给我?谁教她受我的定钱?老妈是的,那只怪小姐不好。其实——唉——太太的脾气也太古怪了。像你先生这样的人,有什么要紧?深更半夜,屋里有一个男人,还 可以有个照应。
男客这房子以前有人租过没有?老妈这房子已经空了有一年多了,也没有租出去。男客这房子并不坏,为什么没有人来要?老妈没有人要?谁看了都说这房子好,都愿意租。这房子又干净,又显亮,前面还有那样的一个花园。
男客这样说为什么一年多没有租出去呢?老妈你先生也不是外人,告诉你也没有什么要紧,你知道,我们的太太爱的就是打牌,一天到晚在外边。家里就只有我和小姐两个人。有 人来看房,都是小姐去招呼。有家眷的人,一提到太太,小孩,小 姐就把他回了。没有家眷的人,小姐才答应,等到太太回来,一打 听,说是没有家眷,太太就把他回了。这样不要说是一年,就是十 年,我看这房子也租不出去。
男 客 怎么,像这一回的事,以前已经有过么?
老 妈 也不知有过多少次。每回租房,小姐都要和太太吵一次。不过平常 小姐不敢作主,这一次她作主受了你先生的定钱,所以才生出这样 的事来。
男客她如果早作主,这房子老早就租了出去。老妈是的,不过平常租房的人,听说房子不能租给他们,他们也就没有话说,不像你先生这样的??
男 客 古怪,是不是?是的,你们太太的脾气太古怪了,我的脾气也太古 怪了,这一回两个古怪碰在一块儿,所以这事就不好办了。不过我 也觉得这房子不坏,尤其是前面的那个小花园。
老 妈 看你先生的样子,一定也是爱清静的。这里一天到晚听不到一点嘈 杂的声音,离你先生办事的地方又近,所以 ??我曾在那里替你 先生想??
男客你替我想怎么?老妈 ??就说你先生是有家眷的,家眷要过几天才来,这样一说,太太一定可以答应把这房子租给你。
男客好了,如果过几天没有家眷来,怎样?老妈住了些时,太太看了你先生什么都好,她也就不管了。
男客不行不行,一个人没有结婚,并没有犯罪,为什么连房子都租不得?老妈喔,我不过觉得你先生这样的爱这房子,如果租不成功,心里一定 不舒服,所以那么瞎想罢了,我原是不懂事的。——啊,这大概是
太太回来了。(走到门口,高声)是太太么?(答应外边)是的,
在这儿。(走出,客人也站了起来少停,房东太太由后门走进,老 妈跟在她的后面)
房东对不住,劳你等了。男客我对你不住,打搅了你。我教你们的老妈子不要去惊动你,她没有听我的话。
房 东 那没有什么。(从一个皮夹子里拿出一张票子)啊,这是你先生留 下的定钱,请你收起来。
男客啊,对不住,我今天是到这边来住宿的,不是来讨定钱的。房东怎么?昨天我不是对你说明白了么,说这房子不能租给你?男客啊,是的,你说的很明白。房东那么今天你还教人把行李送到这儿来是什么意思?男客(高兴得很)因为教我不要来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我并没有答应你说不来,我答应了没有?
房 东 (渐渐的感到不快)你这话我真不大明白,你的意思,好像是说这 房子的租不租要由你答应,是不是?
男 客 喔,不是,这房子的租不租,自然是要由你答应。不过,既把房子
租了给我,这房子的退不退,就得由我答应。你知道,现在这房子 不是租不租的问题,是退不退的问题。
房东(渐渐生起气来)我这房子是几时租给你的?男客你既受了我的定钱,这房子就算租了给我。房东真是碰到鬼!我几时受你的定钱?那是我的女儿,她不懂事。男客不懂事?她又不是一个小孩子。房东喔,现在这些废话都不必讲,我这房子并不是不租,我是要租一个有家眷的人,如果你先生有家眷来同住,我这房子租你,我没有话 说。
男 客 你这话说的毫无道理。你租房的时候,说明了要家眷没有?我骗了
你没有?
房 东 (改用和平的方法)租房的时候没有说,可是我昨天已经对你先生 说过,我们家里没有一个男人??
男 客 (停止她)唉,唉,我问你,你租房的时候,你家里有男人没有? 为什么现在才想到?
房东你这人一点道理不讲,我没有这许多工夫来和你争论。老妈(想做和事老)喔,太太,今天时候也不早了,天又下雨,现在要这位先生另外找房子,也不大方便,可不可以让这位先生暂时在这 儿住一宵,明天再想旁的法子。
男 客 (固执)不行!这话不是这样讲,如果我不租这房子,我即刻就走, 既是受了我的定钱,这房子就非租给我不可!
房东那么我告诉你,你今晚非走不可!男客(冷笑了一声)哼!(坐了下来)房东(站到他的面前)你走不走?
男客不走!房东王妈,去把巡警叫来。老妈喔,太太!房东你去叫巡警来。男客巡警来了又怎样?巡警也得讲理呀。老妈太太,我想?? 房东我叫你去叫巡警去,你听见了没有?——你去不去?老妈好吧。(由后门走出)房东要他即刻就来!(由后门走出,用力将门一关。)男客(没有了办法。袋里摸出烟包和烟斗,包里的烟又完了,从皮包里
取出一个烟罐,开了一罐新烟,先把烟包装满了,然后装了烟斗。
正想抽烟的时候,忽然来了敲门的声音,厉声的)进来!(仍然背 了门立着)
女 客 (推开门,轻轻走进。身上着了一件雨衣,一手提了一只小皮包, 一手拿了一把雨伞。一进门就开了口,一开了口就有不能停止的势 子)啊,对不起,请你原谅。(男客人急转过身来,这时他才看见 进来的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是很无礼的,我知道,但是我没有办法, 你们的大门没有关,我一连敲了好几下,都没有人答应,所以只好 一直走进来。
男 客 (气还未平,但没有忘记把衔在嘴里的烟斗拿下来放在桌上)你有
什么事?
女 客 我?我是到这边大成公司做事来的。今天刚从北京来,下午三点的 车子,直到六点钟才到,九十里路,走了两个半钟头,你看!现在 我要找一个住宿的地方,在火车站上,我打听了好几个地址,一连 走了三四家,都没有找到一间合用的房子。有人告诉我,说这边还 有几间空房男客(遇到了对头)啊,你是来租房的!
女客是的。不知道这边的房子租出去了没有?男客(狠心的回答)你的运气不好,这房子刚刚租出去。女客啊,你说我运气不好,我的运气可真不好。碰到这样的天气,这乡下的路又不好走,你看,我一身的衣服都打湿了。两只脚走得发酸。
(叹了一口气)唉,我可以借你们的凳子坐了歇一回么?
男客对不起,请坐。(气全没有了)女客(放下皮包雨伞)谢谢你。(坐在茶几里边的一张椅上,向四边观察房里的一切)
男 客 (引起了趣味,坐在方桌旁的一张小椅上)刚才你说你是到大成公 司来做事的,不知道在那边担任的什么事?——啊,也许我不应该 问。
女 客 不应该问?那有什么?这又不是不可以告诉人的事。前两个星期, 他们在报上登了一个广告,要聘请一位书记。那个广告,什么报上 都有,我想你一定看到的。
男客(点了一点头)女客上星期五,他们又在报上登了一个启事,说“敝公司拟聘书记一席,现已聘定,所有亲友寄来荐书,恕不一一做复,特此声明。”这个 启事,你看见了没有?
男客(又点了一点头)女客那位聘定的书记就是我。你没有想到吧?——你没有想到是一个女
人吧?
男客这倒没有想到。女客(得意得很)不过现在怎样办呢?你替我想想,后天就要到公司里去接事,现在连住的地方还没有找到!从六点半钟一直走到现在, 就没有停脚。不瞒你说,我连饭还没有吃呢。(起身整理了一回衣, 走到镜子的前面照脸)
男 客 (好像很同情的样子)饭还没有吃?那怎么行?这一层说不定我或 者可以帮助你。(起身倒了一杯茶)
女客谢谢你,我不过是告诉你,我不是来骗饭吃的。男客喔对不起!——好,请先喝一杯茶吧。女客谢谢。(复坐原处)男客(袋里摸出纸烟盒)你不抽烟吧?女客我不抽烟,不过我并不反对旁人抽烟。(喝了一口茶)男客谢谢你。(放回烟盒,收了烟斗,背转了身,燃火抽烟)女客(摸到她的脚)喔,天呀!你看我的这双脚,还像是人的脚么??,男客(急转过身来)怎么样?女客不仅是水,连泥都走进去了!男客(殷勤起来)那真糟。要不要换袜子?如果要换袜子,我可以走到外边去。
女客谢谢你,我不要换袜子。就是换袜子,也用不着把你赶到外边去。男客不要紧,如果袜子没有带,我还可以借你一双。女客谢谢你,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不过换它有什么用处?反正是要到水里走去的。
男客要到水里走去?——干什么要到水里走去?女客不到水里走去有什么办法?这样漆黑的天,一到街上,你还分得出哪里是水哪里是路来么?
男客(如有所思)女客(又喝了一口茶,叹了一口气,起身告辞)啊,打搅了你,对不住得很。(拿了皮包雨伞,预备走出)
男 客 (阻止她)不用忙,再歇一回儿。——刚才你说,你是要租房的, 是不是?
女客(面向了他)怎么!我说了半天,你还没有听懂么?男客听是听懂了。不过??唉,你看这三间房子怎么样?女客怎么,你不是说已经租出去了么?(放下皮包)男客租是租出去了,不过也许可以让给你。女客(高兴起来)可以让给我?真的么?(放下雨伞)男客自然是真的。(又替她倒好了一杯茶)女客(坐下,接了茶)谢谢。不过为什么可以让给我?是不是这房子如果我愿租,你就可以不租给那个人?
男客(摇头)女客不然,你刚才说的是句谎话,这房子就没有租出去?男客不,我说的是实话。这房子是已经租出去了。现在也不是不租给那
个人。我说可以让给你,是说已经租好了房子的那个人,自己愿意 让给你。
女 客 那我可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人愿意把房子让给我?他连见都没有见 过我,为什么要把房子让给我?
男 客 那你不用管。
女 客 这房子闹鬼不闹鬼?
男客怎么,难道你怕鬼么?女客喔,我是不怕鬼的,我说也许那个人怕鬼。男客喔,那个人也是不怕鬼的。——不管有鬼没有鬼,让我们来看看房子,好不好?(从桌上拿了灯引她看房。)这是一间睡房。(开了 右壁的门,让她走进)芦草的顶篷,洋灰地,洋式床,现成的铺盖。 窗子外面是一个小小的花园。一清早就可以听到鸟的声音。白天撩 开窗帘,满屋里都是太阳。(女客人走出。又把她引到右边的耳房) 这边也是一个睡房,铺盖家具也都是现成。房间的大小和那边一 样,就是光线差一点。一个人住的时候,这里可以做睡房,那边可 以做书房。(女客人走出)中间可以吃饭会客。(放下灯)这屋子 又干净,又显亮,一天到晚,听不到一点嘈杂的声音。这里离你办 事的地方又近。我看这房子是于你再合适没有了。
女客这三间房子租多少钱?(坐下)男客喔,便宜得很。这样的三间房子,只租五块钱一月。女客房子倒不错,房价也不贵。(想了一想)这房子真的可以让给我吗?男客自然是真的,为什么要骗你?女客不过今晚就来住,总不行吧?男客行,行。(好像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不过——你结了婚没有?女客(跳了起来,挺了胸脯,竖起眉毛)什么!!男客(还要补一句)你结了婚没有?女客(怒了)你这话问的太无道理!男客太无道理?女客简直是一种侮辱!男客(高兴起来)“侮辱”,对了,一点都不错,我也是这样说。但是现在有房出租的人,似乎最重要的是先要知道你结婚没有。
女客我结婚没有,干你什么事?男客是的,一点都不错,我结婚没有干她们什么事?可是她们一定要问,你说奇怪不奇怪?
女客我完全不懂你的意思。男客谁说你懂?你自然不懂我的意思。不过你不要性急,让我告诉你,你就会懂。——刚才你说,你是到这边大成公司来做事的,是不 是???
女客你这人的记忆力真坏,怎么刚说过了的话,即刻就忘了。男客不要生气。我不过是告诉你,我也是到这边大成公司来做事的。女客你也是到大成来做事的?男客是的。你没有想到吧?女客你在大成做什么事?男客我在这边当工程师。
女客这样说,你并不是这里的房东?男客谁说我是这里的房东?我说了我是这里的房东没有?你看我的样
子,像一个房东么?
女 客 (抢着说)啊我知道了!你是这里的房客!这三间房子是你租的, 现在你觉得不合式,想把它退了。
男客想把它退了!谁说我想把它退了?女客刚才你不是说这房子可以让给我的么?男客是的,我是说可以让,没有说要退。女客那我更加不明白了,你既不想退,为什么要让呢?男客你真的不明白么?女客真的不明白。(坐下)男客因为——我看了你??喔,不是,因为房东不肯租给我。女客为什么房东不肯租给你?男客啊,就是这婚姻的问题。现在我们讲到题目上来了。一星期以前,我到这里来看房子,碰到了房东小姐。一见了我,她就盘问我,问 我有没有老太太,有没有小孩子,有没有兄弟姊妹,直等到我明明 白白的告诉了她我是没有结过婚,她才满了意。连房价也没有多 讲,她就答应了把房子租给我。
女客懂么?她一定知道了你是一个工程师,她想嫁给你!男客真的么?这我倒没有想到。——昨天下午,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她们老太太告诉我,说如果我没有家眷来同住,她这房子不能租给 你。她明明知道我没有家眷,她把这话来要挟我,你说可恶不可恶?
女客为什么没有家眷来同住,这房子就不能租给你?男客我不知道啊。她说她们家里没有男人。女客笑话。男客这简直是一种侮辱,是不是?女客是的。——后来怎么样?男客后来我把她教训了一顿。女客她明白了这个道理没有?男客明白了这个道理?一个人一过了四十岁,他脑子里就已经装满了旧的道理,再也没有地方装新的道理,我告诉你。
女客现在怎么样?男客现在?现在我不走!女客她呢?男客她?她去叫巡警。女客叫巡警?叫巡警来干什么?男客叫巡警来撵我!女客真的么!男客为什么要骗你?你如果不相信,等一会儿巡警就要来,你自己看好了。
女客这倒是怪有趣的事。不过巡警如果真的要撵你,你怎么样?男客你没有来之前,我不知道怎样。现在我有了主意。女客你预备怎样?男客我把巡警痛打一顿,让他把我带到巡警局里去,教房东把房子租给
你。这样一来,我们两个人就都有了住宿的地方。
女客那不行(若有所思)。男客那为什么不行。女客你还是没有出那口气。——唉,我倒有个主意。男客你有什么主意?女客(少顿)让我来做你的太太,好不好?男客什么!!女客喔,你不用吓得那么样,我是不向你求婚。男客喔,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我——因为我实在没有想到这个方法。
女 客 这是最妙的一个方法。她说你没有家眷同住,这房子就不能租给 你。现在你说你有了家眷,看她还有什么话说?
男客她一定没有话说。不过——你愿意么?女客我为什么不愿意?这于我有什么损害?——又不是真的做你的太太。
男客喔,谢谢你!女客你不要把我意思弄错。我不是说做了你的太太,我就有什么损害,那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
男 客 是的,那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不过你帮我把租房的问题解决了, 我总应该向你道谢。
女 客 嗤!道谢,无产阶级的人,受了有产阶级的压迫,应当联合起来抵
抗他们。(侧耳静听)
男客不错,不错。女客我听见有人说话。男客那一定是巡警!(急促的)唉,不过我已经说过我是没有家眷的,现在怎样对她们讲?
女客就说我们吵了嘴,你是逃出来的,不愿意给人知道?? 男客(巡警已经走到门外,急忙的点了一点头,教她不要再讲话)吁!(男客人坐在方桌边,装作生气的样子。女客人坐在茶几旁边。后 门由外推开,走进一个巡警。手里提了一个风灯,后面跟了老妈 和房东太太。她们看见房里来了一个女人,非常的惊讶。房里来 的这个女人,见她们来了,起了一回身,向她们行了一个很谦和 的礼。巡警将风灯放在桌上,与那位生气的先生行了一个礼)
巡警您贵姓?男客(不客气的)我姓吴。巡警(把头点了一点)喔。——府上是?男客府上?我没有府上。女客(起始做起受了委屈的太太来)啊,你是拿定主意不要家了,是不是?
巡警(注意到插嘴的人,向男客人)这位??贵姓是?男客(答不出,看了女客人一眼,女客也正在代他为难,他只好起始做起依旧赌气的丈夫来)我不知道。你问她自己好了。
巡警(真的问她自己)您贵姓?女客(很高兴的)我?我——也姓吴。
巡警喔,您也姓吴。女客是的。巡警(再也想不出别的话)府上是?女客我?我住在北京西四牌楼太平胡同关帝庙对面,门牌三百七十五
号,电话西局四千六百九十二。——啊,你把它写下来吧,等一会
儿你一定要忘记。
巡警(真的摸出一本小簿子来)北京??(写字)女客西四牌楼太平胡同。(让巡警写)关帝庙对面。巡警门牌多少?女客三百七十五号。电话西局——四千——六百——九十二。巡警(写完了)谢谢您。(藏好了簿子,又转到男客)您是来这边租房的,是不是?
男客不是!我是来这边住宿的,这房子我老早就租好了。巡警(难住了。没有了办法,又转到女客)您是来这边??? 女客我?我是来这边找人的。房东(不能再耐了)你到这边找什么人?女客(很客气的向她点了一点头)我到这边来找我的男人。房东找你的男人?谁是你的男人?女客我想你么该知道吧?——你既把房子都租了给他。房东怎么!这位先生是你的男人么?女客我不知道。你问他好了,看他承认不承认?老妈(也不能再耐了)太太,你看怎么样!我老早就对您说过,这位先生一定是有太太的,您不信。
巡 警 (糊涂了)怎么?刚才你们不是说这位先生没有家眷,怎么现在他 又有了家眷?
老 妈 不要糊涂吧,刚才这位太太还没来,我们怎么会知道?如果这位太
太早来这里,还可以省了我在雨地里走一趟呢。
女客对你不住。这实在不能怪我,五点钟的车子,六点半钟才到这里。老妈请您不要多心。我不过是说给他太不懂事。巡警这话可得要说明白了,太太要我到这边来,是说这位先生租了这三间房子,要一个人在这边住。这屋里住的都是堂客,他先生一个人 在这边住,很不方便,是那么个意思,现在这位先生的太太既是来 了,这事就好办。如果太太是和先生在这边同住,那就没有我的事, 如果太太不在这边住,这件事还得??
老 妈 不要瞎说吧。太太自然是在这边住。——看还不知道——先生和太 太不过是为了一点小事,闹了一点意见,你不来劝解劝解,还来说 那样的话。太太不在这边住,到那里住去?——好了,现在没有你 的事了,你赶紧回去打你的牌去吧。(把风灯送到他手里)走!走!
巡警这样说,那就没有我的事了。好了,再见,再见。女客再见。你放心好了,哪一天我不在这里住的时候,我通知你就是了。巡警对不起,打搅,打搅。(巡警走出。老妈兴高采烈的拿了茶壶走出。房东太太承认了失败,看了她的客人一眼,也只好板了面孔走出。)
男 客 (关上门,想起了一个老早就应该问而还没有问的问题,忽然转过 头来)啊,你姓什么?
女 客 我——啊——我——
——幕下
《压迫》导读
丁西林(1893—1974),原名丁燮林,江苏泰兴人。专业是物理学,但 戏剧创作也极富成就,史称写独幕喜剧的圣手。主要代表作有剧作《一只马 蜂》、《压迫》、《三块钱国币》、《等太太回来的时候》和《妙峰山》等。
《压迫》写于 1925 年,刊于《现代评论》(1926)一周年增刊,1931 年新月书店出版同名单行本。
剧作以《压迫》为题,既指有房产的女房东对无房产的男女房客的压迫, 又指封建思想、封建礼教对女房东及女儿的压迫,点出在当时那个黑暗社会 中,自由平等正遭受着压迫,作者希望被压迫者“受了有产阶级的压迫,应 当联合起来抵抗他们”。剧本一开幕就展开尖锐的戏剧冲突。围绕“租”与 “不租”,房东与房客争执不休,陷入僵局,直到女客上场,才出现了戏剧 情境的新发展。最后以男女房客假扮夫妻租房胜利为结局。这是一个喜剧结 局,这样既满足了观众审美心理及社会心理平衡的需要,又满足了作者对社 会黑暗现实进行抨击的创作心理的需要。
剧本的艺术成就在于:首先,塑造了几个喜剧性格的人物形象:男女房
客是一对既有共性又有个性的鲜明的青年形象。他们都具有民主思想,充满 正义感,富有同情心,敢于向封建思想挑战,反抗不合理的精神压迫,同样 机智勇敢,都是受“五四”新文化思想运动洗礼的知识分子。他们又有自己 的个性:男房客显得执拗、倔强、语言俏皮幽默、善辩;女房客显得热情大 胆、不谙世故和更为机智。女房东是和男、女房客的对比中显示出性格特征 的,她封建思想严重,顽固守旧,以势压人,没有同情心。其次,《压迫》 结构精巧。幕布一拉开,便悬念迭出,引人入胜,接着是剧情波澜起伏,变 化跌宕,但又丝丝入扣,处理自然。再次,《压迫》充满了幽默喜剧的情境, 充满了生活情趣,作者正确的创作意图通过圆熟的技法得到了体现。此剧被 洪深编入《中国新文学大系·戏剧集》中,洪深在导言中称,这部戏“反映 了那时北京的一种生活”,作者“下笔恰到好处,作风极像英国的 A. A. Milne”,“写得轻松”,“可算那时期创作喜剧中的唯一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