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选修的论文 【江湖 司空湮·归海陌】
这是【庄子导读】的期末作业OTZ……
人名是借用了我还未写出的一部长篇里的人名,暂时还没想好有什么好的名字来替换。将就着吧……
四章的诗句其实是长篇四部的总结……
原谅偶暂时的懒惰吧……
江湖 司空湮·归海陌
【章一】 殊相遇 丹唇皓齿 私情动
第一次相见,是在隐谷的天溪瀑布旁。那时她是个隐士而他是个侠客。
她正在溪边垂钓,乌发披散一身素白,斗笠之下的脸庞看不见表情。他向她询问凌空阁湮公子的住处,而她淡淡回答:“正是区区在下,少侠有何事?”
他讶然,然后抱拳道:“在下归海陌。”
名震山林的司空湮湮公子竟然如此年轻,而且……竟是个女子。这样的人不知能否完成他之所托,他有些迟疑但仍旧说明了来意:“在下一位故友近日觅得一海客,欲向其询问些许异闻却苦于不通言语,故托在下来请姑娘出山相助。在下昔日欠故友一份重情,此事乃是故友唯一所托,还望姑娘……”
“世间懂得夷子语言的人那么多,归海少侠还是另请高明罢。”她仍旧是淡淡地,说完后目光就回到了水中沉浮的鱼漂之上,不再看他。
他摇摇头,嘴角泌出一丝苦笑:“若,有圣旨呢?”
劲风突起,她转头看向他。在被风掀起的斗笠之下,他清楚地看见怒意闪过她漆黑如夜的双眸。但最后,又归于了平静。“果然……是非去不可么?”她眉宇间添了一抹淡淡的倦意。君命不可违,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山林隐士,只要违背了那么天下之大却再也没有容身之地。
“抱歉……”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只听她继续说道:“少侠,江湖朝野都是淌不得的浑水,莫要再多当担什么了。”
听到这他心头猛然一热,一句话冲口而出:“我当护你周全!”她怔了怔,而青年的脸上绽开了明朗的笑容:“姑娘金玉之言陌无以为谢,此番去归我自当护你周全!”
她仔细地看了他良久,纯黑的眼眸似乎想在他脸上寻找些什么。最后她站起来向他敛裾一礼:“如此有劳少侠了。”再度抬起头来时他恍若看见了她嘴角扬起的一抹淡淡笑影……
【章二】 述平志 但有此心 俟君知
马车行驶在北上的路途中。
开始时他骑马随在她车旁,零星的交谈也只是一般的客套话。他虽然对她很好奇却不敢有任何僭越。而她,对任何事情都不甚关心。
一日清晨路过一个山边小店,他下马入店中打了一壶酒,站在车外说:“夜间寒气未散,姑娘喝一口暖暖身子罢。”一只素手从帘中伸出,顿了顿她撩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双手接过了酒是淡淡说道:“多谢少侠。”而同时他却感觉到她冰冷的指尖迅速在他手心写了两个字:有毒。
他一惊,继而眼中戾气暴起,点足一掠冲回了店中。之前故友曾嘱咐他这一路凶险无比让他暗中小心,而现在有她在更不能出任何差错!
店中传来了她所不愿听见的声音,咒骂声、金石相交之声、血肉飞溅声和人临死前的哀号。她皱眉,细细打量着手中的酒壶。此毒无色无味,入口即肝肠寸断,吐血而死。若不是她之前因为一些机缘识得分辨之法,恐怕此时倒在地上的就是他们而非那些人。她是最不愿衣上沾血的,而他,无法完成诺言也会死不瞑目吧。但无论如何,这孽缘注定是结下了。入世一步,或许只需一言,回首间已是红尘万里……
不知何时他已站在了她面前。杀意已然褪去,身上没有星点的血迹,是得胜归来。他向她抱拳道:“多谢姑娘指点!”见她仍旧皱眉看着酒壶,干脆一把夺过来向酒店扔去:“你不必如此挂怀,这本是我的事,与姑娘无关。江湖中是找不到两全的法子的,而无法拔剑的人,注定无法在那里生存。”
“但纵使是善于拔剑的人,也无法久存于江湖。”她轻声说,纯黑的眼眸直视着他,里面似有几多复杂的情感。他闻言粲然一笑翻身上马,对着朝阳挥出一剑:“或许是吧,但我命由我不由天!”剑刃映着朝阳泛起一道耀目的光。这光芒和他的笑容一起,成了她生命中最为闪亮的回忆。
从那以后虽然一路多有惊险,他们之间的交谈却也多了起来,最后他干脆放着空马跟车自己坐在车前与她隔着帘子谈笑。天地朝野人世江湖,无所不谈百无禁忌。他发现了她出世淡泊背后的傲骨侠性,而她也发现了他洒脱明朗背后的无奈困苦。各人有着各人的坚持,却只能以另一种面目示人。但也正是以另一种面目示人,才能保有自己的天性,这不能不说是个莫大的讽刺。
快到皇都之时,已是入冬了。车里铺起了厚厚的兽皮,一个暖炉把这个小小的空间烘得暖暖的。晚上若是无处投宿,他们便各裹一张毯子围着火炉饮酒驱寒。出乎意料地她的酒量不错,于是在入京前的最后一夜,他说要和她赌酒。“以后……不知要何时才能相见了呢。”他说出这句半开玩笑的话时已有了一分醉意,“所以我们赌酒吧,输了的人要说说自己的过去。”她扬眉一笑说好,接下来输的就一直是他。他不记得那夜自己被灌了多少碗酒套出了多少过往,唯一清晰的记忆只有她的一句话:“死生?人世无常,死生亦无常,一切终归虚妄。谈之何用?”他忘记了是什么引出了她如此萧然的一番话语,但她那时看着窗外雪花飘落的眼神却带着深深的落寞和倦意。
他知道他永远也无法忘记她那时的模样……
【章三】 数曾识 耽耽未料 斯已逝
入京。
沿途的街道热闹非凡,他们一车一骑行走于人流之中平凡的就像是被淹没了。他笑着向她说出自己的感觉,却久久未得到回答。他有些奇怪,也怕她出什么意外,便撩开帘子看了看车内。只见她正遥望着大殿的一角怔怔出神,他正要开口唤她,却听她喃喃说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脸上的表情复杂地变幻了一会,最后还是扬起笑脸给了她一个爆栗:“书呆子,又在发酸!”她猛然回过神来,有些着恼地瞪着他,而他早已大笑着纵马奔向了前方。她眯了眯眼,看着他洒脱的背影却浅浅笑了:是啊,多少年前的旧事了,何必还惦着。瀑下之盟、阁中观月、竹林对饮、长亭送别……一切的一切已成过往。当初,是她决然地斩断了之间的羁绊。她为此得以隐迹山林逍遥至今,而‘他’,却不知现在是否安好?
他们在一间客栈歇脚。他用特殊的方式通知了故友后,请她上二楼一个小隔间等候。相对斟茶而饮,一时间两人竟默然无语。街上的喧闹从窗外传进来,飘着茶香的室内却凝着难以打破的沉静。
“……我……”
“……你……”
许久,两人忽然同时开口。相互望着怔了怔,他掩面轻笑一声挥挥手:“得,你先说罢。”
“你不能直接去见故友么?”她问,脸上却是一副早已了然的表情。
他笑笑,向后一仰叹声道:“想见他可没那么容易啊……”说着他又突然坐正,脸色严肃地低声说:“我可从未说过他是谁。”
“你从未说过,是我猜的。”她平静地回答,“昨晚你说所的都只有‘水音’而已。”
他脸微微一红:“见笑了,她……”而她抿了一口茶,淡淡打断了他的话:“我有时替你不值。”
“啊?”他愣了,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并没有理会他的反应,垂眼看着茶水中荡漾不定的光晕继续说:“欠人以情,并不值你相报至如此。说所托之事……恐怕不止此一次罢。”
“……啊。”他挠挠头,笑了笑算是认了:“我欠故友一条命,欠她一份情。无情无义无以立足于江湖,而情义这种东西……却也是最难说清楚的呢。”
“终有一日你将为他们卷入朝野。”她看向他的目光中带上了一分犀利,他侧头避开了她的目光没有正面回答:“我是江湖人。嗯,注定是江湖人。”他说着看向窗外,看着熙攘人群的双眼中却透着些许茫然。
她几乎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你……可知一个叫纳兰漠罕的人?”
“唔?不知,怎么?”他干脆地回答,而她闻言静静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横在两人之间的又是长长的沉默。
最终,他再度开口问道:“我想知道,你……会不会后悔入世?”
她疑问地挑了挑眉毛,见状他忙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是说一路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呃,还有马上就要去见他的事情。我不知未来将会如何,他的心思,我从来都看不透……”一路上虽说有惊无险但也是凶险不断,她虽然处之泰然但他总觉得亏负了她。而接下来要去见的那个人,是那种有想要的东西就一定会尽力取得的人。想到这,他的声音有些发涩:“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也想把你留下来……”
她看着他,淡然而平静地。他突然想躲避她这似乎永远如此淡定的目光,从这目光中他早已知道了她的回答,而他也深深感到了她的无奈与倦意。“……你知道”她静静地说,“有些事……”她还没说完,他突然抽剑架在了她的颈上。只听‘叮’的一声什么东西被他的剑刃荡开,而接下来隔间外冲进的几个黑衣人二话不说就拔刀向她砍去。他说声:“得罪。”便一搂她的腰带着她掠出了窗户……
他带她奔出很远。当他们终于在一处露台落脚时,已近禁城墙了。 “抱歉得很,让你受惊了……”他放下她时喃喃地说,她仍旧是一贯的淡然,而他却皱紧了眉头。刚才那几个人的身手并不像江湖中的任何门派,倒像是……他不敢断定,但推测的指向却让他不安。
“少侠?”她的声音淡淡响起,他看了看她有侧开脸去,眉宇间是抹不尽的忧虑:“如果指向是他,我不知我是否能够……”他的声音到最后变得微不可闻。‘我不知我是否能够真正护得了你’这句话被他卡在了喉咙里。他并不是无力或者无意对抗,只是、只是……誓言与誓约的冲突,他不知该如何去调解,也无法调和。他突然憎恨起自己一贯恪守的道德和信条来,它们不知何时已像枷锁一样禁锢了自己的言行思维。那些苍白的文字信仰在暗中不知已扼杀了多少可能与未来。
那个淡淡的声音继续道:“凡人,皆有所待。君为君权,民为民生;臣而为禄,侠而为义。丧我齐物、物我两忘,可为至人。淡然漂泊不累凡俗,游刃世间恢然有余。然少侠与余,终归不过是俗人耳。少侠累于江湖信盟,而湮则穷于隐迹不可,故终不得逍遥。”
他闻言一惊,转头正迎着她的目光。她纯黑的眸子宛若幽泉,沉静却深不见底。“姑娘……真乃神人也。”他衷心叹道,她只是摇了摇头:“勘透世间而无所用,又何为神。”
这时一只金雕飞来落在了他肩上,他从它的脚环上抽出了一张字条看了一遍后就烧掉了。“抱歉还是得让你去见那个人,”他勉强地笑了笑,“世间人自我看来本是非敌即友,而现在……我却不知该如何判断了……”
“还有一类,非敌非友,陌路人。”在他引着她向巷子中走去时,她说。但当他问起他们之间又会是何种人,却一直没有听到回答……
他们最后进了巷子深处的一个宅院。宅子虽不大却雅致玲珑,可见主人家品味不俗。而各色仆从恭敬有序又可见主人治家有方。管家把他们引到了一处竹园,透过层层叠叠的竹影可以看见深处的雨亭。他们沿着铺石小路向亭子走去,迎面却来了一个穿着华服的美丽女子。她穿着及地丝绸团凤裙,腰间束一根玉带缀着好些玩意儿,狐裘披肩裹着皓腕。云鬓半撒插着两只金步摇。她似乎正在低泣不料被人撞见赶忙抹了两把泪水收起愁容,抬头看见来人却是一愣:“陌……”
他也是一怔:“水音?你……”
女子的脸上现出了带着惨然的笑容:“我……你把人回来啦?”说着向他身边的她瞧去:“是司空姑娘罢?一路上辛苦了。我们家黄三爷正等着你们呢……”
她向女子行礼道:“多谢……”正不知该如何称呼,身边却传来了他干涩的声音:“水音,你、你和他……过得好不好?”
“我……好得很,你莫要挂心,真的。毕竟三爷身边并不只有我一个人啊……”女子笑着,却比哭看得更让人心碎。多么美丽的人儿啊,纵使在最落魄的时候她的美也不会减少半分。传闻中貌美倾城的女子慕容水音,能得到她的也只有那个男人。
“那么两位在此相叙,湮先行了。”她向他们略一拱手欲向前走,女子忙挽住了她的手说:“不用了,一起去罢,不好让三爷久等……”
在雨亭里的等他们那个男人果然风采非凡,虽说只是普通的富贾衣着却自骨子里透出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来。互通姓名礼节性的拜礼过后开始了酒席上的畅谈,男子同她谈天地朝野民生官职不时赞叹她不世出的才略,她虽仍旧面色淡淡但他却发现了她眼中隐隐沉积的倦然。酒席散后,男子与她约定了明日外夷相见的事宜后同女子一起离开了,临行前嘱咐他好生护卫。他应许着送他们到侧门,目送承载他们的马车远去才回到宅中。
是夜,他在屋里寻她不着,惊动了满宅子的人去寻,却发现她正独自在竹园雨亭中赏月。她抱膝倚在栏杆上看着弯月出神,对宅中的喧闹充耳不闻。仍旧是一身素白的袍子,长发随性地散在身后。他轻声走到她身后:“我还担心姑娘直接回山去了,今后去哪里,也请跟贴身丫鬟说一声。”
她没有回头:“抱歉我一个人惯了,从没说伺候谁或被谁伺候的。以后会注意。”
他皱眉:“姑娘是对三爷不满?”
“不,只是觉得就算是龙子龙孙所图也不过是长生不老称霸天下,感到倦了而已。”她的语气仍旧有些生硬,但尾音却带着些许奇怪的颤抖。
他感到奇怪凑上前一步,看见了她脸上两道晶亮的泪痕:“姑娘!?”
她把头埋进了臂间,闷声道:“没事。”
“如果真的有何事委屈了姑娘请说出来,在下一定尽力……”他单膝跪了下去。
“真的与你们无干。”她摇摇头,但他却不肯起来:“姑娘如果还看得起在下这个朋友请务必相告!”
他们这样僵持了许久,最后她叹了口气说:“你起来罢,我告诉你就是。你可记得我曾问过一个叫‘纳兰漠罕’的人?”
“是,”他缓缓站起,“他怎么……”
“他死了。”她垂眼看着被风拂动的袍摆,静静地说。“我刚才问的管家,皇宫派出来的人消息自然灵通些。”
“那么他是?”
“我们曾在在天溪瀑下立誓约永不相弃的,但后来他想出山考个功名而我并不想入世,于是我们便分道扬镳。从此不通音讯。他曾说朝野中才是他真正的天下,正如归隐之于我。那是他的自由我自是无法多说什么,只是不想……却是如此下场。”她把膝头抱得更紧了些,“第一次文惊四座却因不肯贿赂考官而被生生压下;第二次文章直指考场不正之风而被逐出考场;而第三次,只因不肯‘让文’给考官亲属便直接死在了不知何处。可笑我枉称山隐名士遥呼文坛,却不知他早已死在了哪个不知名的野地里!”她声音中带着少有的愤恨和自嘲,他甚至可以听见她握拳时骨节的声响,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夜风冷冷地吹着,恍然间竟觉得人世沧沧,不胜悲凉。
许久,还是她先说出话来:“夷子我自会见,书我自会翻。但湮终归是化外之人,此番归去后,望少侠莫再相扰。”
他默然,最后叹道:“在下来前曾允诺来归护得姑娘周全,此誓……自当完成。”
【章四】 孰能知 酖即为鸩 誓成空
那外洋夷子所想向本国传播的不过是一个谁也没听过的天神和关于他的一系列故事。其中也许有黄三爷想要的所谓‘获得永生’的办法,但那是在死后进入一个叫‘天府’的地方之后的事情了。她翻译着那本书,同时每天定时给三爷和夷人翻译对话。三爷每日黄昏都会来这个宅子,心情似乎颇为急切。而她却觉得与其看那些带着神话色彩的故事,还不如多注意一下洋夷带来的几张绘着异形器物的图纸。但她知道她不能说,而且就算说了也没用。
慕容水音有时候也会陪三爷前来。
那个美丽的女子会在她闲暇时陪她说上几句私房话,但更多的时候,目光是在追随着他,归海陌。
而那个一贯有着爽朗笑容的侠客近日却愈发的沉默起来,他时常坐在屋顶或树梢把目光看向天际,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期间她偶感风疾咳了半个月,身子虚了一大截。当她终于翻译完了那本异国的神话,而黄三也终于对西方的‘天府’无望时,已到了开春。
一日午后她坐在廊边看书,看得倦了便仰头看那画廊檐角点点滴下的春日溶雪。想着江南那永不变色的碧水青山,她在心中下了一个决定。起身正待去寻他,手中的书却倏尔被人抽走了,回头,竟是黄三。
“皇……三爷。”她下意识地说出了一个字,猛悟失言忙向男子略一躬身改过口来。
男子笑笑,看了看从她手中抽过的书:“庄子?姑娘雅兴。”
“不敢。”她淡淡回答,言语间有着疏离。“三爷今日来得倒早。”
“自是有些事宜想与姑娘和陌弟商量。”男子看着她,眼神中带着些许异样。“不知姑娘……”
她向男子拱手道:“三爷来得正好,湮,也想辞归了。”
男子皱眉:“为何?”见她不欲回答又加了一句:“你可知我是谁?”
她深深看了男子一眼,语气仍旧平静:“化外草民,不知世事不习俗仪,三爷见谅。”她如何不知男子所思,但她也知道那注定不是自己所能生存的世界。
男子玩味地看着她,最后说:“也罢,晚膳设在雨亭,姑娘自便。”说完便踱步走过她身边消失在了重重回廊之中。
她蹙眉看着男子的背影。虽然现在尚可回避,但将来又将如何?至于他,黄三自是想将他收归麾下为己效力。为情为义他推却不得,而自己呢?是否又将走上……
‘铿呤’一声玉玲响,她遁声望去,慕容水音正立在不远处半掩的阁门内,苍白的脸上掠过一抹戚然。
“夫人。”她招呼道,女子向他扬起了一个微笑,却有一颗泪珠自她脸庞划下:“你……还是从了他罢,不用顾忌我。我……”
“湮只请归。”她轻轻却坚决地回答,再次向女子行过一礼后便转身离开。
“没用的,没有人能违抗他,他是……”女子幽幽的叹息飘入她耳中,而她的脚步却没有丝毫的踌躇。
整个下午她一直在屋中收拾行装。似乎是很忙,因为当他去看她时她连婢女送来的暖羹都一口未动地放在桌上。“这么急着走?”他翻了翻摞在桌上的书问道。
“思乡。”她简单地答道。
“这真的那么不好么?我是说……”
“不,只是我过不惯这样到处有人伺候到处有人跟随的日子而已。”她抱起书本放进箧箱,盖上了箱盖。“而且若一个不小心习惯了,便是想回也回不去了。”
“但水音真的很希望你能多陪她几天呢。”他帮她拎起箧箱放到屋角后顺手端起了桌上的玉盏,“这是她专门让人做的罢?”
“你是她派来劝我的罢?”她用和他一模一样的语气说。他骤然狭促了起来,她走过去从他僵硬的手中取回了暖羹:“里面的药男子可喝不得。”她说着,仍旧放回桌上。
“咳。”他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喉咙转移了话题,“你不会是因为窗后的花草全都冻死了才如此不高兴吧?草木过冬大抵是如此的。”她窗后的草木都呈灰败的黄黑色,她淡淡扫了眼窗外,摇摇头:“另有他由。你……不必知道。”
“可是因为三哥?”他忧虑地问。她把目光放向远方,沉默了许久才回答:“隐迹之于湮,或许正如江湖之于少侠……”
“我知道了。”他点点头,却再也说不出什么。
雨亭的一侧是竹林,而另一边则有一个大湖。雨亭其实是有一半悬空的水榭,又有阶梯从亭侧旋下通往湖边栓着的画舫。晚膳时黄三爷邀他们上了画舫,船儿轻轻向湖中荡去,透过四面通透的雅阁可以看见被夕阳镀金的远山近水。仍旧是客套的寒暄言谈,仍旧是丝竹低吟珠圆玉润,但今天的气氛却明显不同于往日。言谈中那个男子明里暗里向她透露出了希望她留下的意思,她装作不懂而男子的暗示却更为强烈而且带上了胁迫的意味。他看在眼里却不知如何是好,一个是恩重如兄道义需从的王,另一个是心神相投立誓守护的人。他也意识到了今日的晚膳是男子拉拢他们的圈套。为了旧恩为了水音他甘愿自投囹圄,但他却不愿看见她那一抹素白沾染红尘。
这时一个婢女托上一盘酒来献给四人,慕容水音起身递了一只玉盏给她,温柔地笑着说:“听闻司空姑娘善鉴佳酿,不知这西域进贡的极品‘绛彤’合不合姑娘口味?”‘绛彤’酒,因其成色若赤色玛瑙而得名。贮得越久其色越暗,以绛红为上上品。她接过的玉盏内酒色暗红如血,显然是不可多得的琼浆玉液。她躬身谢道:“多谢夫人美意,湮……”
他见她有婉拒之意干脆站起来从她手中取过酒盏,对着黄三和水音笑道:“三哥、嫂子,司空姑娘近日风寒刚愈不宜饮酒,这杯就由我代了罢!”慕容水音的脸色微微白了白:“你……”却黄三笑着点头道:“水音,由他罢!”华服的女子不敢再有任何言语只是脸色发白地定定看着他,脸上是极复杂的神情。
他得然地侧过脸向她一笑仰头将饮,她却淡然微笑着自他手中取回了玉盏:“你……却是大可不必如此的。”他愣住了,是为她极少展现的笑颜,也是为她这番没头没尾为的话语。但她看向的却是坐在那里脸色煞白的女子:“我从未想与你争夺什么,我甚至都不曾想要什么——我只是想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而已。你却为此赌上了一切,真的不值得。”她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起身走到船头,迎风举起了酒盏:“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而湮,却终不可得。”
“司空姑娘何为发如此之言,人生在世……”黄三不知她将有何举动却有着不好的预感,忙开口劝道。而她却说破了他的身份:“皇上,湮去意已决,切莫妄留出世之人。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世间无路,道自有途。”
她最后看向了尚在茫然中的他,淡淡笑道:“‘绛彤’取自‘丹(酖)’名,酖即为鸩。”她遥遥举杯向他示意,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了入京前那个荒山脚下的小店,来这宅子前神秘袭击的黑衣人,她咳嗽着说是偶感风疾时苍白的脸和她窗后枯死的草木!“不!你……”他大叫着向她扑去想夺过那酒盏但已经来不及了。黑红色的血从她口中喀出,浸红了她的白衣。她以袖掩口咳了几声,身形晃了晃却仍旧站得笔直。看着他近乎凄然的的神情,她的笑容带上了更多安慰的成分:“违誓之责,在我。但这是湮唯一的坚持还望少侠见谅。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江湖,江湖之大,再会无期。望君……珍重!”
那一抹素白在风中坠落,在湖中溅起的波纹久久未能平息。他失神地看着水波中她安然而沉静的笑颜,看着血色从她襟前散开,最终忍住把她带回船头冲动看着那袭白衣越飘越远。那是她的江湖,也是她最终选择的归途。宁死也不肯放弃的自由,便由她去吧……他至今也不知该如何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许正如当初她所说的:非敌非友,同为陌路人。
“……陌……”水音脸的惨白地站在他身后,他却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相隔得好远。曾经的青梅竹马,什么时侯竟变得如此陌生?在他的记忆中她是个温婉善良、连草木都不忍伤害女子。而现在为了所谓的恩宠,竟变得如此毒辣无情!
“陌,我……我也是迫不得已啊!后宫那么多人,我想存活就已不易,我……我真的不是有意……”女子的眼中又涌出泪来。她其实也没错,只是挣扎着生存下来而已。也许是自己当初的放手让她掉入火坑,才让她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但是她既然不再是原来的那个水音,那么他……看着女子那辛酸的泪水,他却感觉不到以往见她哭时那锥心的痛,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倦然。其实他早就隐隐感觉到了她的变化,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以为只要傻傻的固执的坚信,那么他们以前的快乐日子终会回来。而现在,是放手的时候了。
“水音,我……已经倦了。从此你做你的贵妃,我当我的侠客。江湖朝野本不相干,我们……也不必再相见。”他笑笑,那笑容却让慕容水音惊心。那是他第一次把他的落寞现在脸上,而这落寞而疏离的笑容,也注定了他们之间的终结。他静静地走着,与她擦肩而过。相交时一瞬间的眼神交汇之后,她不禁失声痛哭:她知道他此生不会再看她第二眼。那本是她永远的依靠,但现在她已永远的失去了……为得毫末而失其本心,失本心者,终失大道。
他看着黄三,突然扬手一甩佩剑把插在了画舫的横匾上。这里既然不是他的天下,那么羁留于此也没有意义。心意已决,他对着黄三深鞠一躬到:“三哥,兄弟请辞!”便点足一掠上了湖畔,黄三忙叫道:“陌弟!”
他回身,拱手。然后消失在了山林之间,不知所终……
从此江湖上浪剑归海声名鹊起,而凌空阁湮公子却不知所踪。江湖中人常盛赞归海而林隐之士多扼腕司空,他们后来都被当作了传奇般的存在。但无论怎样强大传奇的人物,乃至王朝,终仍会淹没在了时光的洪流……
【多年之后】
天溪瀑旁。
一个少年剑客向一位垂钓的隐士询问浪剑所在。被问及为何时少年昂然道:“为见江湖!”
隐士淡然道:“江湖?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江湖,然,江湖何谓?”
少年不解:“江湖既是江湖。”
隐士倏然一挥钓竿,少年回神时佩剑已被他挑在了杆尖。少年惊道:“您是?!”
归海陌淡然一笑抛还了佩剑:“江湖为‘隐’,亦为‘忘’。”说完纵身攀崖而上,身形飘然。不久便消失在了山岚之中。
江湖何谓?她之江湖与他之江湖,两相忘,归殊途……
江湖 【完】
2009.6.12